“鸟儿停泊在树上,枝叶随风轻轻摇曳着……”那是他小时候的日记,“停泊”二字被圈出来,被改成“栖息”。后来他才知道,并不是所有的鸟儿都会栖息。有些真的只是在停泊。
他转过头,留给这所城市最后一个背影。
绿皮火车飞驰过田野,“麦田像金色的大海,农夫的帽子就是小船!”他趴在火车窗前,用孩子气的面容在车窗上留下雾气,烙印第一次坐火车的兴奋。他笑着,因为他就快要见到在大城市里工作的妈妈了。他要见大城市的高楼,看大城市夜晚的霓虹灯,看好多好多的事儿,假期再坐火车回老家告诉他的小伙伴们。他已经开始想丫丫了,他坐火车之前,都还没来得及跟她道别,等再见到她的时候,她的羊角辫肯定都长到肩膀了。
下了火车,还没见到高楼大厦,城市车水马龙的气息却已经扑面而来。他走过那些霓虹灯点缀的大楼,站在一座破旧居民楼的门口。那是他在这里的家,门口长了一棵歪歪扭扭的老树,墙壁斑驳地掉漆皮,二楼的楼梯间电灯坏了,亮了又灭,灭了又亮,昏黄不定的灯火下,他将行李搬上陡峭的楼梯。
他现在不喜欢这些,可是他知道未来某天自己会适应这个家,就像适应这里的高楼、霓虹灯和新学校一样。
新学校里没有多少朋友,他一个人在人潮里吃饭,听班里其他的孩子聊宝可梦卡牌或者他们新编的手链。他和他们活在同一个空间,用同样的桌子写同样的作业,在同样的教室里上同样的课,却始终不在同一个世界。无聊的时候,他只能写日记,写他看到的,晴空、树影、飞鸟和三五成群的背影。
他想把这些都带给原来的小伙伴们看,虽然他们在他记忆中已经逐渐模糊。
“鸟儿停泊在树上,枝叶随风轻轻摇拽着……”
“你的日记写错了,是栖息。鸟儿是栖息在树上的。”他抬起头,扎着羊角辫的女同学跟他说话。她似乎和记忆里某个身影似曾相识,但是他早已忘记记忆里的羊角辫是谁的了。
“你为什么看我的日记?”他合上日记本,试图想起眼前女孩儿的名字。
“你写日记为什么不好好保管,连我都能看到?”她好像叫燕燕。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记住这个班上所有人的名字了,虽然他不曾将自己当成他们的一员。
燕燕并不擅长把握分寸感,他却并不反感,任她胡作非为。她每天有说不完的话,从升旗礼讲到课间,讲不完的写在纸条上,数学课的时候传给他。她聊的都是生活中的杂事,比如数学作业太多,语文老师今天的发型很丑,或是隔壁班的某某拔错了牙。下课的时候,她会催促着他和她一起去操场玩抓人游戏。真的很烦。
她真的很烦,但他并不讨厌。分寸感的缺失营造了一种他们是朋友的感觉。在燕燕的督促下,他似乎也和大半个班级的人聊了天,学他们的样子拿零花钱去买宝可梦卡牌,成为了某些三五成群的背影其中之一。
已经很多个暑假过去了,那原本是很多个讲霓虹灯的夏天。只是,他从来没有坐着绿皮火车离开这所他喜爱的城市。他习惯了这里的高楼大厦和霓虹灯,也不再介意爬陡峭的楼梯。
到二楼时,他总会期待电灯灭了又亮,发出“嗞嗞”的电流声。
这里是家,是他栖息的树。
他一直这么以为,直到妈妈的工作又换了地方。办转学手续,收拾行李,搬家。一切发生的都那么快。从琐碎的手续中缓过神来,他已经提着行李箱,跌跌撞撞走下陡峭的楼梯。二楼的灯亮了又灭,灭了又亮,这么多年来也一直有人修。离开笨重的铁皮大门,阳光洒落斑驳的树影,像是某一部电影转场的慢镜头。他最后看了一眼公寓附近的老树,它的枝叶摇曳着,像是浪花在拍打,而他只不过是在停泊。
他又回到了火车站,只是现在已经可以坐高铁了。麦田依然是金色的,他却已经过了扒窗户的年纪。新的火车站,新的高楼大厦,新的霓虹灯,新的居民楼,新的学校,新的羊角辫女孩儿。新的城市迅速地给旧的一切添上回忆的滤镜。
“你的日记写错了,是栖息。鸟儿是栖息在树上的。”新的羊角辫女孩儿说。
他任她不停地谈生活中的杂事,带他去玩抓人游戏,认识新的朋友。他和他们一样勾肩搭背,玩宝可梦卡牌,却也依旧写日记,只是这一次不是写给哪个小伙伴儿看了。
“停泊”一词被指出好几次了,他却没有修改,因为他知道自己没错。他们都可以是栖息,可是他注定只是停泊。风过树梢,枝叶摇拽成海上的波浪,他便展翅飞翔远方。
他是船,他终将航向更辽阔的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