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太阳就像一个大火球一样悬挂在湛蓝的天空中，整个城市仿佛一个巨大的烤箱。”
如果说每个科目都有各自的特产，那么这句话在华文作文里，应当是鱼尾狮之于新加坡的程度了。当然，这么说或许稍显夸张，因为类似的句子还有：“记忆像一张渔网，捕捉了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……”“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三早上……”或是“光阴如箭，日月如梭，岁月如潮水一样把我的记忆冲淡了不少……”。
回想起最初写作文的时候，老师总是要求我们记住开头和结尾。这并不是出于其他原因，仅仅是为了节省思考如何构思开头和结尾的时间。于是，我们陆续学习了各种各样的开头方式以及结尾时可以使用的俗语。老师印制了一份又一份范文，让我们背诵，如果背不下来，就多抄几遍。
当时还在上小学的我，并不喜欢这种方式。但归根结底，只是因为一个字——“懒”。懒得记住开头和结尾是一回事，但写作文却必须要有恰当的开头和结尾，这又是另一回事了。其他同学都忙着记住那些千篇一律的开头和结尾，以及一些优美的词语和句子，而我则躲进图书馆，沉浸在我的课外书中。
经过了一段时间，我完全摆脱了老师要求的写作模板。或许是因为那时的我还带着一些孩子气，我总是想向老师证明我是最与众不同的学生。我不断尝试不同的写作方式，用自己的创意来替代那些本可以直接复制粘贴的内容。比如，在描述大雨时，我不会写“到了车站，果然下起了倾盆大雨”，而是描述雨滴在柏油路上跳舞，雷声如同要撕裂天空一般。我逃离了那个写作流水线，将自由还给了我的文字。
去年年底，我完成了O水准考试后，找到了一份华文家教的兼职。刚开始时，我信心满满。作为从小学到中学每年都拿到华文年级第一的学生，我对新加坡华文考试的格式和套路了如指掌。我傲慢地想着，成为家教，不过是将我的经验传授给我的学生罢了。
我把当初的那一套教学方法重新应用到了我的学生身上。背诵开头和结尾，背诵好词好句，背六何，背描写技巧。那句开头，“太阳就像一个大火球一样悬挂在湛蓝的天空中，整个城市仿佛一个巨大的烤箱”，几乎复制粘贴进了我的学生每一篇作文的开头。我仍不知悔改。
直到我的一个学生因为写得不够好，被我斥责后哭着对我说：“你不是说写作文不应该只为了分数吗？”我才意识到，我变成了曾经我最不理解的那种人，成为了流水线上的另一个监工。
当我开始反思忏悔的时候，学生家长的一些话，又将我带回了原点。我明白了一个道理，即拿了别人的钱财，替别人办事，我不应该过于情感用事。但是当看到那些似曾相识的情景一次又一次地重演时，我的心还是会不自觉地颤抖。被一张张试卷钉在书桌上的学生，是不会灭绝的。在理解家教工作本质上的悲哀之后，我很难再为这份工作感到自豪。
我教过的学生，从一年级到中三，年龄从六岁到16岁不等。我总是喜欢问他们将来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。其中年龄最大的学生，她突然说出了自己梦想成为一名杰出的漫画家。她的妈妈恰好从旁边经过，对她说：“那么你首先要把华文学好，考得好成绩，考完之后，你可以去追逐自己的梦想。”那份华文试卷被赋予了高于它本身的意义，压在学生的梦想之上，我无法否认，我也是帮凶之一。
原来我只是千分之一逃出了循环的幸运儿，而那座庞大的流水线工厂，永远不缺工人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