左手顺时针地打圈,右手搭在半开的车窗上,手指上的倒刺逆向飞扬,温热的风放大了倒刺撕裂的痛感。前头蜿蜒不尽的大道,我发狠地踩下油门,速度飙上140。我张开嘴巴。风刮得越发狠戾,大口灌进我食道深处,刺激着我的神经。强烈的感官反应在告诉我,我的存在仍存在。
在望不尽底的公路上,追逐是场漫长的自我寻欢的游戏。头上戴着针织毛线帽,有些热。就那么急停,停在不知道的路边。黄色的小车原是十几年前隔壁农场主用来送货的小货车,我将车顶拆下,硬生生将它改成了敞篷小货车。如今我一手压着假发,一手摘下帽子,倚靠在发热的车前盖,与沙漠交换我肺里的气息。然后就这么悄悄地闭上眼……不惊动任何一粒沙。心中无限地希望我可以瘫倒在沙漠之中,呼吸起伏跟随着微生物的每一个节奏。被四面八方的热气与风吹打,身体温度如沙子般炙热,我也会是一小片的沙漠。睁开眼,广袤、无垠,是烈阳的天空也是身处的沙漠。空旷的沙漠一眼就能望到哪里有几株光秀的植物。
伫立在沙子之上有一道影子。从上到下,圆满又有些平滑的弧度,到鼻尖的突出,骤然落下,再利落地勾勒出两瓣嘴唇。从优越的下颌线,到滚动的喉结,我有些口干。我猜那是个男人。头发不短也不长,堪堪到了耳垂的位置。他逆着光,仰头,阳光清晰地勾勒出他所有的轮廓。我仿佛闻到了水的味道。那种解渴、得救、又沉溺的味道。
循着水的味道亦步亦趋,我眯着眼,直视着光实在太难受。我正用脑子绘画他的五官,他就那么转过头,猝不及防地盯上我认真的眼睛。在那一刻应该要有一阵风刮起沙子,为相遇点缀。
“需要什么帮忙吗?”低沉的嗓音,我有些酥麻。
我仍看不清他的五官。却开始幻想,他贴在耳朵旁细语,需要帮忙吗?想象,炽热的身躯贴在我冰凉的后背,温热的手一只紧扣我的左手,另一只搭在我的肩头。
我无端的靠近令他有些疑感。而我羞耻的想象则令自己意外。
“你是背包客吗?”我瞟了眼他鼓囊的双肩包,路边没有除了我那辆破烂小车外的任何代步工具。
他点头,将悬挂在包侧的相机在我面前摆了摆。
“要一起吗?我开车。”风有些大,我怕假发会被吹翻。
他又点了点头。我回头,缓慢地往我的小车走去。他一定会跟上来的,我丝毫不怀疑,只因他眼神如磐石一般。仅凭一眼,也可能是直觉,他是个坚定的人。一个、一个脚印地,我不断放慢,想等他的脚印一起同框。
坐上副驾驶座后,他将背包放在后座,留下了相机在胸前。我扭头看了一眼。从额头到眼睛、鼻子、嘴唇、下颌、耳朵,我将一秒拆成几百瓣,细细地用眼神临摹他所有的轮廓。他方才站在光里的模样是我剩下几个月的人生中,无法忘却的光景。
“我开得比较快,你如果需要慢点或停下来就拍拍我的肩膀。”
我没打算系安全带,公路旅行嘛,就是要享受路上所有的起伏。
Meeting you, and I see you(遇见你,并了解你)
You are the only one for me (你是我的唯一)
I finally found someone I am wiling to give(我终于找到了我愿意为之赴汤蹈火的人)
Found someone I am willing to give(找到了我愿意付出的人)
在卢苑仪悠扬的嗓音中,就这么踩下油门,完成我剩余的公路旅行,与我第一次相见的爱人一起。
夜晚的温度骤降,我又将针织帽重新戴上。原本只有我一人时,总是凑合凑合在车后面,同杂物一样在货板上躺一晚。如今多了身旁的男人,我倒是不知该怎样才好了,即使到了凌晨时分仍不敢松开油门,哪怕我昏昏欲睡。空旷的大路上开车行驶不需要什么精神力,因此我不敢转头去看他,我能感觉到那道炽热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我身上,我有些羞怯。夜晚的风夹着沙子的干燥,催着我睡。胃里却空得很,没吃什么东西,又困又饿。
他知识渊博,能同我从天文星体,聊到文学哲学,我实在舍不得终止话题。
“要不……咱停下休息会吧,吃些东西也好。”他出声时正好在歌曲中间,是Monogram的《清醒梦》。
(我在痛苦反复中)
(你在哪里)
(我寻不到你的身影)
(请别放手)
Remember now to save me(现在就来拯救我)
他找到了月亮的方向后,将睡袋展开,铺在沙子上,席地而坐,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示意我。我从车后座拿了背包,里头有些吃食,即食的荤素,压缩的干粮。我拆开了最后一包的草莓味饼干,还有一包即食鸡胸肉,递给他。那个饼干是我的最爱,酸酸甜甜的味道可以冲淡身体的疼痛,里面还夹着干掉的草莓果肉。只可惜就剩这最后一包了。我就这么看着他张嘴咬掉了半个饼干,在心里跟它道别。然后他就将第二块饼干放在了我嘴边。我想我是将欲望展露得太彻底了。我张嘴叼走饼干的同时,将鸡胸肉递到他嘴边。
“交换”我有些口齿不清。看着他咬下一口,亲密得令我身体有些燥热,慌忙将整包塞到他手里。他吃完后又站起来给夜空拍照了。
那片墨蓝,夹着小恒星的夜空,零零落落闪着光。云彩折射月光,凌晨的夜空除了墨蓝外的颜色外还掺着点橘红。他逆着月光,高大的身影,我又闻到了水的味道。那种飞蛾扑火式的自甘沉溺的味道。明明沙漠一片贫瘠,但在他身边却感觉万物滋长。
他冷不丁地回头,看着我按下了快门。我不敢去看照片,无法想象我刚刚究竟是个什么表情。
我又闻到了水的味道。那种水混着沙子的闷热味道。
“下雨了,上车!”我一手抓着包,一手抓着他就往车上跑。等他上车时,雨已经开始落了。我踩着油门驶去,心里懊悔着就不该将这辆车装成敞篷的,还不带雨具,以为沙漠不常降雨。雨水将整辆车打湿,他却在我上方撑起一把伞(他用两只手举伞,抵挡阻力,实在没什么浪漫可言)。
我们就这样继续开出了暴雨圈后,我才将车往沙漠里开去。我将车停在几棵大树之下,拿一大片露营毯挂在车货板上方的树枝上,形成个小屋顶。
我们就缩在货板上,为取暖紧贴着对方。我始终盯着他的喉结,将头靠上去。我说我冷,他才低头看到我藏着情欲的眼睛。我直面他带着担忧的眼神,轻轻加重喘息,每一口热气都打在他的侧脸。我亲眼看着他的眼睛逐渐迷离,再将唇齿之间的距离拉近。听着零落的雨声僵持了十几秒后,他认命似地托着我的背,慢慢低下头,将嘴唇附了上来。他的心跳在我掌上,我攥着他胸前的衣料。身上湿透了,温度才三五度,但我正被火热环绕。
我的人生实在太短,没办法用时间告诉我眼前的爱人,我的勇往爱意。我很确定我想与他交织,在雨水磅礴的夜晚,在自由的沙漠,在此刻。哪怕假发掉落,他看到我因化疗而失去的一切,哪怕他停下,心生退怯,在这一刻,我用光了我剩余的所有勇气。
我问,你愿意吗?我说,我很确信我爱你。
他说,我也很确信,我对你也有爱意。
面对我难耐的声音,他问,需要帮忙吗?炽热的体温一如初见时脑海浮现的那样。我又闻到水了,被解救、被滋润、被溺入,我当了一晚上漂泊不定的小船,他用温度在我身体里烙下刻印。
再睁眼时,我已然闻不到任何一丝生机,鼻息间仅仅剩下未餍足后的丝丝缠绵。身躯破败,旁边躺着被雨打整夜的枯叶。除了身体无缺,心和衣物都是残破的。身边早已没有活人的气息。由内到外,器官开始枯竭,我早已没了向上的生机。我们的灵魂最终无法相交,许是他也闻到了我身上那股干涸的生命,最终没有任由欲望放肆。事实上,我也退缩了。好似在自暴自弃的最后一秒,想起了我惜命的原因。我不愿我生命就此消逝在荒凉的雨夜,更不愿在我本该自由探险的这几日里,让我的灵魂猝不及防地滴入这片土地。旅程还有三分之二,在我连睁眼都耗尽力气的时刻,我才想起我在这的原因。
不愿躺在医院里,依着化疗的次数倒数生命的脆弱。我一生都坐在教室里。书里有死海、有沙漠、有热带雨林、还有偏远渔村。我还没看完,也不知道是不是到了消散的时刻。
闭眼,昨夜的一切停在我们疯狂的湿吻当中。相互牵萦缠绕,每一粒味蕾都在他的大胆中寻求在沙漠中能救命的水源。直至他抚上我脆弱的假发,被雨滴洗礼后,我一切虚假都被洗去,我们之间再无秘密。嘴上没有颜色,我唯一涂上的那一抹红色早已被他吞噬殆尽。头顶一片荒芜。他也没什么秘密了。眼睛,脸颊,胡渣,脸上的每一块都带着我不认识的气息。透着不可耐的情欲,被雨水降了温的脸颊也没什么羞怯可言。我想,相遇果然不能逆光,否则我或许能看清他眼底那丝虚假的情意,偏偏要待到我临近篝火的那瞬间,才想起我是飞蛾。说实话,他的脸一丝没变,却让我庆幸一切的停止。
我们亲密地抵着额头却相望无言。他或许心怀惊喜,一场短暂的公路旅行,枯燥的路上还有艳遇的机会,而他不过是碰巧在那拍照罢了。也许他有爱人、有家庭,或者他有些知己。可惜就在火焰吞掉我的0.001秒前,我停下了扇动的翅膀,放弃了挣扎的手臂,将嘴鼻探出水面。我怎么会溺毙呢?我想,他应该也无法对我狼狈的模样再下什么手。或许是默契吧,我爬回车座,他也没动,在货板上躺着。
我这生还是太短,花苞才堪堪打开个口,又匆匆萎下了身子。此行的目的不过是想找找我人生最后的光景,又为何要为了所谓生命中最后的爱,为我为期一个月的沙漏按个30倍速。回顾这条路上,一周时间,七场黄昏、两场雨、六场日出。有潜入沙丘的,有挂在树上的,还有贴在天中的。一条条连绵起伏的丘陵、脸上蜕不完的皮、松散的沙粒,我几乎步步都好似踩空了一般,悬在世界之中。呼吸、饮水、睡觉,这一路上我真正在这个自然里找到了栖息之所。
我想,最不该出现的是那两次闻到的水味。第一回是救赎,在沙漠里脱水时滴在嘴唇上的春霖,欣喜、万物滋长,在内里贫瘠土地疯长的芽。第二回是溺亡,肺里充斥着水,好似回到母亲体内,被胎盘与羊水包裹的时期。当肺部、气管、口鼻都被水填满后,器官就开始学会游泳了,可惜却忘了坠入水中的失重,那股呼吸被夺走时的无力。水会蒸发的,变回分子,消散的同时无处不在。而这全都与他有关。
躺在车上,脑袋有些重,我没办法再想下去。眼里是无垠夜空和一水的银星,但鼻间好似进了些水,空白的呼吸带进了些水是极其难受的(就像游泳时进鼻子里的那几滴),很想彻底入眠。可惜意识自己游离出走了,他在做些什么我有点清楚。听见木制货板“嘎吱”一声,我知晓他起身了。然后离开。走了也好,免得到时起来了再见到尴尬。我闻着鼻间清爽的味道,没了水的黏糊和湿漉,我蜷在座椅上睡过了一半的夜。
独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