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(作者摄 夜晚退化成孤单)
我一家人全都喜欢做媒,自然从小到大参加婚宴无数,新娘子哭或者新郎哭,伴娘伴郎笑场出丑,或者亲友团席间唱歌吵架,什么场合都见过。当然我自己也哭,盛大的婚礼进行曲播完,敬酒环节我就吃不到喜欢的饭,大人们像收雨伞一样合在一起,我挤不进去他们的圈子,只好哭。妈妈不好意思,从酒里撤身,说新婚之夜哭什么哭,我想了想又大哭特哭。
好像要证明我比妈妈厉害,我哭出了高考的气势,妈妈也越来越生气,敬酒团也越来越近。我知道我不该再哭了,但面子留给别人,自己就没有了,所以我哭戏表演得很好,新娘看着我笑,妈妈赔笑。“人家姐姐结婚,你哭成这样干什么?”我喉咙又干又空,发不出音,就被拎出了会场,在寒风中抱紧幼年自尊心。
婚礼是要笑的,想哭也是因为太幸福了。但我从来不懂,新娘从她爸爸手中抽身,又被新郎接住,穿婚纱的人究竟是走不稳么?她而后叫爸喊妈的,脸上又闪着银光流淌,台下众人闹哄哄吃饭,可能只有个小孩在陪她哭。遇到相熟的新娘,妈在旁也会悄悄哭,她说“唉终究是嫁出去了”。
小时候的婚宴,是为数不多的大场面,我穿得好看也没人说我爱美得夸张。有次妈妈忙,我一个人去送份子钱,吃大菜大肉。在衣橱里挑了许久未穿的白色连衣裙,我蹦到酒席里去,得意洋洋地配上这个场合,假装是个小新娘。期间有个姐姐叫住我,那个姐姐极短发未婚,她说你要叫你妈妈给你买小背心了。
我小孩式地笑笑,完全知道她在说什么。为了可爱的小裙子,胸部变大也要塞进去,但如果别人发现了我的秘密,小裙子也不再可爱。我为裙子羞耻,为自己羞耻,婚礼上两个大人当众亲吻,我为他们脸红心不跳。不知道是谁教我的,虽然胸部总要泡水式发大,以后总要在别人面前亲嘴,但现在的羞耻是不可少的礼节。
妈妈有时会感动地问我,你以后的婚礼会是怎么样呢。我人小肉松地在白色酒店桌布上,根本连婚姻是什么都不知道,拿字典查,抄写在墙上,字难写还写错了,妈妈说怎么能画墙上。但没办法,写错了的“婚姻”二字,就那样留在了我的书房。没人与小女孩谈爱与生长痛,她们承载着浪漫与欲望的一念之差,在时光齿轮的锋利咔咔声中,武装起自己的婚姻与美貌,误以为那都是自己完全拥有的东西。
读到骚夏是成年之后的事情,心中早没了婚礼的水晶球,女生之间的事也多少有些了解。骚夏没有先写性向的困局,她掀开白布般先让女性出席自己的葬礼,说是死也像是生。从出生开始的密密麻麻的规训,溯源自己就是要把“女”字重组,奶-婆-妈-妻-女,嫌-娼-媚-媛-嫩。去掉更多横竖撇捺,剔骨般不知道自己还能是谁。
读她的诗,凛然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有别人的骨头,骚夏是不是会通灵啊,她怎么钻到七窍不发达的我的体内,掘出黑暗又珍贵的小兽。其实如果我翻翻书面就知道,原来我們都是《濒危动物》,即将被边缘与进化。诗里是稀奇古怪的植物动物,黏贴着人的七情六欲,她是古怪又可爱的酋长,因为没有实权既而可怜,可她又能把脆弱当武器,伤口是她的领地。
就像读邱妙津一样,我从来不怎么为她们担心的,她们写的不是对事实的控诉啊,写的就是事实,害怕书写真实才叫没有力量。骚夏先写女性,再写同性,像是用寓言的方式,营造一本正经的暴力,嬉笑屁流的堕落。诗歌与现实的反差黑洞,扩张得越来越大,读者追着阅读,就越容易掉落其间,穿越童话故事的夸夸其谈,抵达因为惨淡才反而不孤独的人间。
你知道的,我和她都证明过这样的经验,女孩不能太爱美,但婚礼时一定要最美,先有羞耻线才有事业线,先有女孩家再有男孩业。她们也都懂的,娘与郎的相对湿度,在燥热阳天益趋完美,骚夏要“掀开一位和我同国的新娘(《时间之父》)”,夏天就骚乱了,叙事就空心了。我们掀开自己的头纱,覆盖小时候写错的字,穿错的衣服,擦掉梦中的婚礼,婚礼是给需要它们的人的。我们掀开自己,不再模糊的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