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作者摄于长江大桥,我们要跨越的是江河,而不是桥梁。)
茨维塔耶娃和里尔克通信时,里尔克只剩不到一年的寿命。从未见面的两人,跨越17岁的年龄差与国界线,全心讨论诗与爱。茨娃对里尔克说,“我因为你而非常欣喜,仿佛你就是一个完整的、全新的国度。”里尔克对茨娃说,“我如果能像你阅读我那样阅读你,该有多好啊!”
上篇专栏的主人公就是茨维塔耶娃,旧世纪的阅读区隔我的当代经验,我坦然读诗而不做功课,静静躺在句子上面,等待陌生感或者熟悉感淹没。参照诗人生平读诗没意思,因为作者的权威再度复苏,读者顺着目光逐字逐句,仿佛在认字而非领略。而一旦作者某些荣誉加身,读者朝圣般置于书架,是言我的品味世界级,读时顾着验证奖项,却绝不考证。作者姓名变成印章,认证我的小知识分子身份。
作者被动死去,因为读者逐渐自我。作者主动死去,因为现代浪漫需要英雄。不需要背景解释的破碎文本,是上世纪起的文学风潮。多年过去,作者时而在试卷上复活,时而因八卦的精神续命,最终又半死不活在某个序上,由另外一个被荣耀虚构的作家,倾情推荐。我读茨娃诗集时,只当她本人为分类书签,先拒绝作者生平的介入,求一份阅读的纯粹,也先抵抗他人的思考,我害怕懒惰起来的自己。
但这些在里尔克身上不奏效,或者在更多阅读场景下都不可能,纯粹的诗早就被复杂化了,你听我说。(虽然里尔克明言“尽可能少读审美批评的文字,——它们多半是一偏之见,已经枯僵在没有生命的硬化中,毫无意义;不然就是乖巧的卖弄笔墨,今天这派得势,明天又是相反的那派。”但我还是为了我说下去,原书比我精彩万倍。)
里尔克最先用《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》跟我交朋友,他是一个书信家,在偏居一隅的城堡给全世界写最热诚的信。读别人的信,我总代入自己为收信人,读这些文学老哥的信,我就必须抬高头颅,迎接他们闯入我的生活。我得进行真思考,否则那些文字不与我相关,我读书而毫无作为。我需要站在他们预言未来的目光中,看向过去的他们,一起感叹,人的文学就是反复无数次的回望构成的。
我把我的寂寞,装入他们寂寞文字的缝隙,那种横平竖直的抚慰感,让我也变成千年月光下的一部分。里尔克继续写几个人的文字,“要爱你的寂寞,负担那它以悠扬的怨诉给你引来的痛苦。你说,你身边的都同你疏远了,其实这就是你周围扩大的开始。”我把寂寞当成人格空间,每个人注定有一部分不透明,不被任何人理解,那片人格的深水区,任何技巧高超的朋友爱人家人都触及不到,但我本人却清楚无比那个深度,我陪伴我的深水,保护我的黯淡,然后我才开始流向低处的世界。里尔克说出了这个隐秘,对一个正处军校却心向诗歌的20岁青年,他未曾谋面地抵心相答。
所以我没法毫无预告地读他,我在他和青年诗人,他和茨娃的信中早就知道了他孤独的信念,他对世界淡漠又温暖的认知,我已经无法再读他的诗。而其他诗人也总是会以各种名头出现,我猝不及防就能了解他们的一生,点赞颠沛流离跨国跨语种写作,转发厨房快递柜女性书写正能量,评论自杀抑郁怪味情趣。更无法防备的是金句,里尔克曾经说过,“谁此时没有房子,就不必建造,谁此时孤独,就永远孤独《秋日》”。里尔克的《秋日》,你真的读懂了吗?里尔克的孤独,谁懂?
作者和金句替代了太多文学,我得承认它们也标榜了部分的思考。只是诗歌本来就是片段的,所有文字都不能代表整体,读者应该从有限的文字中得出无限的思想,而不是从一个浓缩中提取一个更小的观点。我之前曾长久地在找工作的寂寞中,不动一笔一划,而里尔克真诚地叫我等待,“你要像一个病人似的忍耐,又像一个康复者似的自信;你也许同时是这两个人。并且你还须是看护自己的医生。”而我们能回报他的,也只是真诚地阅读,接受痛苦并让它长成人生的枝芽,“寂寞而勇敢地生活在任何一处无情的现实中。”不预先处理诗,只是让它自己复杂起来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