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多尼斯: 顶风摘雪 引火烧字

February 10, 2025

(作者摄于新加坡,现实就差临门一脚)

坐在回坡的飞机上,我带着新年过后的新鲜体重,暂别信息浩大的地面,空中有正在加载的夜晚。飞行和阅读很像,隔离日常,起飞降落时都心绪不宁。上班后首次返乡,我漂浮不定,更适宜读颠簸的飞行诗。

第一次读阿多尼斯,是在高中练习册的页眉上。册子的设计者,不放过每个知识的角落,多背一句名人名言,未来就更加恳切。黑压压的题面上方,轻飘飘落着阿多尼斯的诗句,“我向星辰下令,我停泊嘱望,/我让自己登基,/做风的君王。(《风的君王》)”那夜无风,我分享给同桌,同桌叫天,我们不知道字句能组成这样天真浩大的幕布。我们一下子都干瘪起来。

学生年代的春节,鞭炮放得耳朵辣,山湾里亲戚们生火冒烟,也照亮冰冷水塘。鱼的鳞片映着滑动烟火,看门狗吠,野雪不应声。我尚且以为所有人都会放猪油罐般厚重的寒假,上班像上学一样无可厚非,努力打满分,万事皆完满。

后来烟花还在冷窗外燃放,村里四散黄灯红灯,又陆续散了,牌桌停了,互道晚安,我一个人躺在小时候的房间。窗外的榕树已经不见树影,我和童年的自己也不再重叠,但我还是记得,做风的君王啊。猪油融化后会有猪骨头吗,我问过妈妈。

有些诗歌就是霸道如此,一旦看过,便剥夺了所有语义,字句再怎么组合也不会更完美。在课桌上看霸道诗,任由感官失语,语句不再新鲜。在办公桌上回忆起此诗,却是实实在在地失语,别了,我的国王。

阿多尼斯曾经是个谜,练习册上没有写他的国籍,也没有给出诗歌上下文。恰好是前几篇反对的诗歌金句,让我对阿多尼斯有了好奇心,我觉得我们的心灵很靠近。我人一在风中,四肢就空空,精神遨游。于是买书去查,叙利亚,黎巴嫩,旅居巴黎,阿拉伯诗歌的良心。再读原诗,鲜明圆融,像胡安米罗在作诗,太阳星星月亮的魔法。

又读原诗集,却吓人,新闻联播会用的词,被囚祖国,失落历史,完全两副模样。他和我天差地别,一首诗把我骗了去,其余的诗都有如一片死亡大地覆盖眼睛。他的离散源自国仇家恨,我的离散懒洋洋,更乎一种中产的虚荣。我安然坐在飞机上,从一片灯火网络,飞到另一个,傲慢地自投罗网。

阿多尼斯在异乡用母语作诗,还是那首诗里他说,“我在词语里诞生,(《风的君王》)”高中时我只以为他文章自天成,如今在风的领空,我懂他,维特根斯坦也懂他,“语言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边界。”没有写出来这些字,我就明明灭灭看不清形状。他写出诗,到处冒犯母语世界传统,到处在自然界称王称帝。

他与大地的连接,跟中国乡土文学不一样。九州的歌,贫贱夫妻百事哀,日子总要含深情泪,慢慢走下去。他写的家乡诗,自然与精神同伍,非人的力量,来自阿拉伯更久远的呼唤,会颠覆一切。

有些诗人写诗,带我登客机,稳稳测量空气高度,我知道我与隐喻的距离。阿多尼斯是把我放在风筝上,不等我准备好,他向四季下令,呼呼将我吹到天上。我知道我有一个现实的根,连接着阵痛的现实土地,我通过阵痛的动力,闻风听阳光。看似自由,实则天空是更大的笼子。诗人也知道的吧,他的怪力聚集风花雪月,风不是风,雪不是雪,他重新宣布所有权,所有语言收束到他的愤怒与希望内。

我在飞行呢,长到了大人的年纪,一首诗把我锚定在少年。要做君王的梦,不堕青云之志,鸿鹄而非燕雀,从小到大的真理。恰巧就是练习册上的随便一瞥,我爱上语言本身,小小的我本就言之无物,错爱合理。风的君王,注定孤独,要面临人界自然界的挑战。我如今俗套地懂了,王冠之重,现实主义地言之有物。所以,有一位95岁的老人还在做梦,还在受风吹,替我痛,我便同他一起颠簸,分身出来走自己的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