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(作者摄,我曾公主裙飘飘走入森林)
小学时姐妹淘去逛街,城里刚兴起24小时书店,咖啡果味飘啊飘,我和两姐妹都不喜欢。大人们像剪影般坐在落地窗前,书柜依次随阳光键盘排开,书名起起落落,我们看不到很高的书,但也知道这个空间内的法则,总要装得有文化点。
大人们很贴心,书店另设儿童阅读区,兼卖牛奶和文创品,本子和笔都亮晶晶。捂好卡通钱包,我偏要装成大人模样,白瓷杯装着黑咖啡,配上两位数的蛋糕。说到底有点虚荣,但三个人分一口咖啡加一撇蛋糕,也炫耀不到哪去。我们是太好奇了,长大是追逐苦味更苦,黑夜更浓缩的过程吗?我们以后是不是也穿成那样,坐在陌生地盘不分昼夜,长出一整个书店的脑子呢?
三人局促坐着,三人的爸爸妈妈都在公路上飞驰,他们即将接我们回家。有人发现了一本书,名叫《二十首情歌和一首绝望的诗》,封面色彩丰富,植物图案扭动叫嚣,作者来自车厘子的那个智利。我们调笑书名,爱情是不明白也可以取笑的事。
我们小孩子般银铃笑,笑得紧密,笑得藏在喉咙肚子里,笑得心中流出点伤感,我们的世界全然透明,包裹着我们的世界却那么诡秘。小学生数量词定语加名词的结构,光明正大地印刷成一本书,我们造这样的句子,就绝对的错。操场上有早早恋爱的孩子,我们在楼梯间讲他们的秘密,无论如何都要拉一个人当锚定物,那样的执着称之为痴迷爱情。
我们太小了啊,怎么假扮都扮不出恋人模样,所以我们偷躲着大人笑,没人敢去拿一本不属于自己的书。和一本“你也在这里”的书走散,有什么好可惜的。我的姐妹们早就在升学中不见了,恋爱了,独身了。
上高中之后,我又偶然在爸爸的书架翻到这本诗集,众多名字稀奇古怪的诗集中,这一本简单得惊心动魄,好像二十首情歌摧枯拉朽般奔向绝望,名字都滚烫浓郁。我在阳光轻轻的午后,爸爸哀哀的鼾声里靠近了它,它被童年传送到了这里,是我推之不及的青春邀请函。
我是个对爱胆小的人,翻开扉页时我就洞悉了我自己。我不是“触摸又想收回”的手,我既怕被强烈情感触摸,又怕它悄然无息地收回,毕竟是别人的东西,对我来说毫无章法规律。阳光织成发丝网的午后,我手指发烫地翻开这本认罪书,书上写着的任何我都无法预料。
太阳在下雨,南美洲涌动情歌,被毒杀的聂鲁达,有着爱情与义务两对翅膀。他二十了了,写下颠倒世界里的情诗,想方设法传递到现实空间,藕断丝连成为诗歌里下凡的灵石。小小的我读完第一首就不敢往下看,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能发出这么多情感!爱情的形态从鼓胀的面包,到孤独的港口,静谧曲折化身为日常物品。我掉入满眼是爱的镜子迷宫,全都是爱的判词,全都有接近本质,与万物一同萌发的生命之力。
如果爱情在某段时期,是不得不吃的补品,我那时就是吃了大保健,因为没有营养不足所以营养过剩。我还在亲情里找存在感,在友情里卑鄙地滥用控制欲,在一切还在发芽的情感中,拥抱自己不要孤单。简单直接的诗集名,抓取了我心里无为无我的穴洞,把我从童年的回避中拽出来,承认你对爱情羞涩的好奇吧,有情丝没情种的小孩。
听到了如此召唤,我还是没读下去所有的诗,不是爸爸的鼾声中断,阳光短路,墨迹失效,是我懦弱一如既往,复制“小时不识月”的路线,继续逃跑下去。直到我已经不能把爱情称作白玉盘,直到我必须面对热烈爱的不确定性为始,我终于残缺了,我看到了那份缺席情感的形状。
聂鲁达像在叠厚重的纸,一翻一压,“月亮转动它梦的发条。最大的星星以你的眼睛望着我。(《在这里,我爱你》)”他以大地般生生不息的眼睛注视我,用博大的爱连接不同平面,打通世界千奇百怪的物质属性与情感羁绊。一折一展,他的诗歌像四维世界里的野花,立体纤巧的剔透美,插在地球情人与政治战场之上。
我真的读完了,爱就是爱,爱甚至还是存在,强大地恒立于万物桥梁。并不是到了某个年纪爱才会解锁,爱也没有什么面纱。我很早就学会,对我的爸爸妈妈,对我的好朋友,对我某个时间段的初生阳光,投入勇敢有生机的爱了。聂鲁达教会我的,只是把包裹着我的大人滤镜,戳破而已。